内,象征性敲敲门,“我回来一趟。”他怕惊到老太太的心脏,步调极缓地,坐在床边的木椅子上。“我今天多说几句,您嫌烦的话,好歹等我说完。”傅程铭心里措辞,眼瞥向飘动的白纱帘,“我赶到的时候蒋净芳也在门口,手里拿了把剪刀,上面有血,受伤的是谁。你们最近是不是有往来,今天上午动手了?”
“您要是不舒服,先别躺着,和我去医院一趟。”是在这句话的末尾,他觉察出了不对。奶奶今天睡得太沉,她一条窄小的身体平正规矩,眼皮紧紧地合着,两手交握搭着肚子,而腹部没有一点起伏。他又叫一声,“奶奶。”
没人应,没听到奶奶的声音,没听到熟悉了三十年的声音。其实,傅程铭感应到一些,但他不愿信,不愿朝那方面去想。他宁愿装傻,心急手慢地握住奶奶的手腕,摇了两下。两根手指就能握全的手腕,皮包骨头,那么轻,那么冷。他松了手,眼睁睁看奶奶的胳膊重重摔下去,摔得毫无生气。屋子里静如死水,只有他一个人在呼吸,屋外,是老廖急着跟邻里们解释,混乱的说话声隐隐约约,落在他耳边简直震耳欲聋。傅程铭蜷缩着食指,凑近奶奶鼻端,这样放了很久。他多希望能感受到凉沁沁的气息,哪怕微不可查也好。但可惜,什么都没有。
他头皮发麻,像被一道锋利的鱼线贯穿大脑,刺得全身一个机灵。傅程铭僵坐着,面无表情地看床上的人,一切皆是平淡无比。奶奶躺在那儿像睡着一样,仿佛下一秒就能和他说句话。这一幕让他想起小时候,八岁那年,奶奶要求他午休,他留存了丁点贪玩儿的脾性,偷偷起床去书房翻连环画,当时的奶奶就这样躺着,躺在他面前,和此刻别无二致。
后来二十岁,三十岁,他中午抽空来看她,也有几次赶上她午睡。和今天一模一样,就这样端正地躺着。
回忆起从前的一刻刻,他恍如隔世,三十四年的光阴一晃而过。他不再年轻了,奶奶也不在人世。
傅程铭撑住床头柜,想极力地站起来,却怎样也用不上力。这椅子后面似乎伸出几根绳子,将他死死捆在原地,叫他无法动弹。刚才试探奶奶鼻息的那只手,现在正微微发抖地搭在柜角上。门外,廖佑均他们跑着进来了,几人站在他背后,喘着急促的气。老廖高声问他,“怎么了程铭,你奶奶怎么了,要不要去医院。”傅程铭知道,他应该承担奶奶去世的一应后事。但他喉间哑然,久久开不了囗。
他竭力调整着失常的情绪,尽力要自己像平时应对工作中的难题和风浪一般理智,可越是如此,那阵压抑的悲痛越是后劲儿十足,以幕天席地的气势涌上去,生生将他吞噬。
廖佑均敏感地意识到了,差点晕倒,好在徒弟搀了他一把。蒋净芳急于辩白,吓得跪倒在地上,用膝盖走到傅程铭腿边。“程铭你听妈妈一句解释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是你奶奶叫我来,她把所有积蓄打到我卡里,她警告我不要和你打官司了,不要打扰你的生活,不能再跟你抢任何东西,我答应得很好,我按她的意愿买好了去国外的船票,我马上就能走了。”
她语无伦次,额头重重磕在他大腿外侧,就像是给儿子磕头。“我本来明天就可以走的,明天就能和你弟弟一起离开北京离开这里。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杀她!”
“程铭,你最聪明了,你最有能力,你从小就明辨是非。”“是妈妈不好,妈妈不好,但你得信妈妈一回。“蒋净芳没化妆,显出一副憔悴来,源源不断的泪打湿她整张素净的脸。她仰望傅程铭,却见他没半分张口的架势。蒋净芳的碎发铺散开,被泪一黏,就此凌乱地粘在五官上。“她找了那么多关系威胁我,"她似吼似叫,崩溃着塌下身子,“你觉得我会傻到做这种蠢事吗!傅程铭你看着我!你说话!你要亲手把妈妈送到监狱里去?“是林婉珍害我,她当我的面割了手腕,我吓得跑出去,她反手就关了门!”
“不信你看,"蒋净芳对他神经兮兮的笑,“来,你看这个刀口。”她握起林婉珍细弱的干枯的手腕,将伤口举给傅程铭看。他并未直视,只从余光里瞥见奶奶的皮肤上有深深的划痕,道子周围腻着半干的血迹。
“这个刀口,法医可以鉴定是自杀,和我无关,和我无关!”蒋净芳奋力自证清白,却换来一室的鸦雀无声,无人回应。当然是自杀,傅程铭懂,跌坐在床尾的廖佑均更是清楚。老廖想,婉珍这么做,是为了程铭能安稳无忧的过完后半生。法医不傻,必然能查出是自杀,但婉珍很聪明的,她压根儿没指望用这么个拙劣又破绽百出的谎言去骗警方。她明白程铭苦于找蒋净芳犯罪的证据已久,只差一个彻底调查的契机。
婉珍愿意用她的命换这契机,庇护她从小养到大的孙子。廖佑均之所想,傅程铭必然能猜到。他侧眼,观察奶奶的面容。奶奶相较于从前瘦了太多,面色蜡黄,脸颊凹陷,还特意带了针织帽。帽子里有多少头发都不一定。他被烫到似的,急速挪开了目光。恍惚间,傅程铭终于肯开口,声音如细若游丝的断弦。“我,回家一趟,准备后事。老廖,这儿交给你。”蒋净芳拽着他的裤脚,戚戚地哭着,“你不能丢下妈妈不管。”他撑住腿,艰难地站起来,不顾蒋净芳的哀求走出了卧室